赵孟清一早便起,梳洗完毕,发现营地里缺了好几个,更是看不到最重要的那个人。略略找了一番,听到这边有人说话,虽然不明具体,但也猜出来大概,当即急匆匆赶过来。忽兰追在他后面。
奉书心中一颤,不假思索地想把手从杜浒手中抽出来。杜浒没放开她,可是……
她能清清楚楚的感到他的犹豫。他居然也会犹豫?要是让第三个人看到他俩这样,那就是毫无辩解余地的事实。他就这么攥着她的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一会儿颤抖,一会儿不动;忽然想干脆放开她,想把她的手推出去,忽然又把她捉了回来。
直到赵孟清赶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看看满面泪痕的奉书,看看神色淡漠的杜浒,又向塔古娜投去询问的目光。
塔古娜犹豫了一会儿,刚要开口,赵孟清却先发话了,朝着奉书,“先过来。”不容置疑的口吻。
奉书忽然很想赌一把。咬着嘴唇,慢慢点点头,将手轻轻一甩,手指头从杜浒的手心里往外掏。
她感到手指被拢得紧了些,再用力一抽手,他终于还是没放开她。
但他的手抖得厉害,她几乎能感到他手腕上的脉搏,一跳一跳的,弱而飞快。他的手上在出汗。昔日那个刚强果敢的男人,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孩子。
赵孟清见她踟蹰不决,转而看着杜浒,眼中出现了在战场上才能看到的冷峻,一瞬间竟像极了兴道王。
然后他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撩起衣裳下摆,从从容容地朝杜浒跪了下去。
这一下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塔古娜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奉书轻轻“啊”了一声,眼看着赵孟清直挺挺跪着,自己全身也僵住了,只叫道:“赵大哥!”
杜浒也吃了一惊,赶紧放开了奉书的手,上前便要扶他。
赵孟清却依旧稳稳地跪着,不卑不亢地叫了声:“杜前辈。”
他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奉书心头燥热,又是尴尬,又是慌乱,脱口便问:“你干什么!快起来!”
一面说,一面便上前想把他拉起来。赵孟清看到她身上披着杜浒的袍子,眼神一暗,用目光把她推了回去。而杜浒只有片刻的不解,见扶对方不起,立刻跨到他对面,也要跪下去,免受他礼。
却让赵孟清用力托住了。他快速而坚决地说:“杜前辈,你既是文姑娘的授业恩师,而晚辈从小与文姑娘兄妹相称,叫你一声前辈,于礼相合,还请切莫推辞。”
杜浒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接话,赵孟清看了看他脸色,不慌不忙继续说:“晚辈赵孟清,祖籍涿郡,与令徒自小相识,只可惜因为战乱分开,只道从此天各一方,不想此次异乡重逢,想必也是冥冥中注定。如今我俩两心相悦,意欲结为夫妇。奈何家人各自离丧,无人做主。幸文姑娘与你……”他放慢语气,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师徒多年,情同父女。师行父责,天经地义,万望成全。”
杜浒完全没料到他说出这番话来,一句句听在耳中,便像一道道鞭子抽在身上,脸色红白不定。飞快地瞟了一眼奉书,又立刻移开了目光。平生第一次,奉书在他眼中看到了彷然无措的神情。
奉书忽然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自私。赵孟清这一番话,不过是将她一直不敢面对的、血淋淋的事实揭露出来而已。“情同父女”、“师行父责”,一句句的,何尝不是提醒,何尝不是警告?能向杜浒说出这番话的,他又怎会是最后一个?要是……要是师父真的无原则的顺着自己,和自己有什么不该有的瓜葛……那他今后的一辈子,日日被这些字眼鞭笞着,该有多痛!
赵孟清眼中闪着坚定的光,不给杜浒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晚辈在中原虽是白身,在大越却有官职、房舍、田产,可供文姑娘一生衣食无缺。至于纳币文定之礼,”朝身后略略一指,“此次出行仓促,恕未能准备周全。只有金龙腰牌一枚,是越南上皇御赐之物,可在大越全境畅行无阻。虽非重财,却是我身家性命,在此献出,聊表诚意。我的随从马上就把它带来,请前辈过目。”
他一口气说完,已经紧张得微微喘息了。他显然是匆匆而来,嗓音有些干涩,显然起来之后连水也没来得及喝。他两手空空,身上什么也没带,衣裳穿的也不是最好的那件,腰带系得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走,一路将这些说辞整理清楚的。
他规规矩矩地跪着,双手垂在身侧,任凭乱草拂着他的腿,衣摆溅上了泥,阳光打在他半边脸上,照出细细的汗珠。然而他脸上的神色,却是自信中带着些微的傲气,仿佛他才是站着的那个。
塔古娜听到赵孟清一番文绉绉的话语,早听呆了,想不到汉人议个婚竟有这么多术语和规矩。脱口便想询问,可是看看杜浒,又看看奉书,两个人都僵立着,哪个都不像能说话的样子。
此时忽兰方才从远处的帐子那边赶过来,低声跟她解释了赵孟清一早以来的举动。塔古娜忍不住朝杜浒又瞄了一眼,立刻吓一小跳。
杜浒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眼中却似乎喷出烈火。拳头攥起来,又放开,指甲无意识地刺着手心。清晨的朝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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