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才翕张着唇,说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不敢当……你起来。”
赵孟清身子不动,立刻道:“文定之礼,前辈可还满意?”
奉书痴痴立在旁边,已经不忍心去看杜浒的神色,徒然摇着头。赵孟清用眼色不让她说话,眼神中有怜惜,有告诫。他已经认定她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受害者。
赵孟清恭恭敬敬地又问了一遍:“前辈是答允了?”仍是步步紧逼。
杜浒竟然不敢和赵孟清对视,虚看着脚下地面,由于紧张,习惯性地伸手入怀,又立刻控制住了。他怀里的那件旧物,便如奉书过去的瓷瓶和扳指一样,大约是要时常摸一摸,确定还在,才心安的。
他似乎是动摇了。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被塔古娜激着,将礼教纲常、仁义道德骂作了狗屁。然而那毕竟是让酒精浇灌出来的一时冲动。奉书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的。根深蒂固的伦理规范哪能那么容易就丢在脑后,况且这些规范,又是他几年来一遍一遍告诫自己的。
就这么慢慢的,钝刀子割他?
奉书脑海里蹦出“一了百了”、“解脱”、“长痛不如短痛”之类的字眼,都是她此前反反复复想过,一遍一遍试图说服自己,又一遍遍失败了的。眼下,看着那个自己最在乎的男人备受折磨的样子,这些字眼又显得诱惑起来。
放手,别再拖泥带水,别再用泪水留他,别再用那种小女孩一样依恋的声音唤他。
他也许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
不知不觉的,脚下挪动了几步,离杜浒远了些,好像自己是那个散发着燥热和罪恶的源头。塔古娜扶住她,想开口问什么,但终究欲言又止,没敢说话,留下一片难堪的寂静。
赵孟清看了看奉书的神色,对她鼓励一笑,依然从容不迫地跪着,“我明白,杜前辈此前对文姑娘庇护教导,恩义深重,自然要为她的长远幸福打算。诸般神明在上,晚辈万不敢欺瞒搪塞。前辈若还不放心,我今日发下誓来,以后定会对文姑娘尽心相待。晚辈自忖还在越南有过得去的声名和财产,别的不敢夸口,但至少可以保证让她……”放低了声音,慢慢说:“让她前程似锦,风光一世,不会因为她的丈夫,受半点不该受的委屈,在任何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温文尔雅的话,一字字都像是堂皇的毒药。奉书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忽然对这个自己从小的伙伴有些不认识了。
就连塔古娜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轻声说:“你……你少说……让小蚊子想想……”
杜浒牙齿咬得响出声,忽然仰天一笑,“好,好!你很好!奉丫头,你找的好丈夫!”
奉书听他声音已经有些变调,心煎如沸,不由得叫道:“师父!”
赵孟清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微微一笑:“既如此,前辈既对文姑娘视若己出,今日便也算我的半个岳家,便请,受我一拜……”
他终于紧张起来,最后几个字微微颤抖。谁都知道,这一拜下去,便是再无改口的余地。
杜浒痴痴看奉书,半晌,才似乎突然惊觉,声音前所未有的涩,低声问:“越南的夏天,是不是湿热得难熬?那里的饭菜,中国人吃得惯吗?”
赵孟清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越南那边……”
他的声音忽然被打断了。不远处草丛哗哗的响。阿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抱着一个尺余长的扁扁小铁盒子,一脸焦急的喜庆,远远的便朝这里大叫道:“驸马相公!你让我找的你那个金龙腰牌,原来不藏在大竹箱子里,是放在那个小红漆木盒子里,让我一通好找!”跑到近前,将盒子往赵孟清面前一捧,掀开盖子,露出锦缎上盛着的的灿灿金光,微微躬身,笑道:“你这么着急要它干什么?怎么大伙都聚在这儿呢?”
没人回答,一阵不寻常的安静。赵孟清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阿金人又老实,又忠心,又本事高强,两天下来,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的信赖。平时他和赵孟清私底下交谈的时候,越南话居多,不过是图个方便。现在看着大伙都在,他便也贴心地说了汉话,以表磊落诚意。可难道是说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
阿金不明所以,朝在场各人团团一揖,表示问候,又转回赵孟清面前,赔笑着提醒:“驸马相公?腰牌我给你带来啦。”
杜浒脸色铁青,慢慢眯起眼,眼角生出一抹轻蔑。风吹乱草,朝阳已经升到他斜侧的头顶,投下一个精悍的影子,衬得他整个人一下子重新高大起来。
他阴郁郁地说:“赵公子,”跨上一步,将他一把拽了起来,随手朝不远处的树林一指,“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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