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不信?”我的目光越过十三阿哥肩头,看向窗外暮色,“你瞧,天快黑了。”
话音刚落,小院门口传来内侍太监的通报声:“万岁爷宣玉格格即刻觐见畅春园。”
一乘鹅黄软轿将我连夜接入畅春园澹宁居,康熙却未当时予以宣见,我在侧房住了两晚,算算四阿哥应已出发往南郊祭天,而康熙亦从初十日开始开始静养斋戒,一切仍无动静。
以往康熙病情发作,均留我贴身悉心陪侍,各处也都得心应手,但这次接了我来,又不派我用场,大是一反常态,不禁令人猜疑。
畅春园的驻防现交二废太子后的新任步军统领兼理藩院尚书隆科多负责,全面戒严,不论亲王或皇子,没有康熙的谕旨任何人不许进园,澹宁居的所有护卫更是由锡保亲自主持,别人或许瞧不出新满洲高手的暗阵布置,我是一看即明其防御程度绝不亚于十二级以上的台风警报,因此十分规行矩步,饮食起居仅止于房门。本以为至少要这么等了过十五日康熙斋戒之期完功后,不料才十一月十二日子时,锡保便到了我房里,引我至康熙寝殿。
寝殿内药气弥馥,中人欲醉,我到时,隆科多正跪在康熙榻前领训,锡保简单的说了句让我在重帘之外单独等候,他自己就不知走去哪里,我略扫了几眼,两侧戍卫之人均是连我也没见过的生面孔,更加奇怪的是康熙身边常用的御医、近侍、太监等,此刻一个也无。
约过了小半时辰,隆科多才磕头退出,见着我,请了个安,又帮我打起帘帷让我入内面圣。
我轻步走入,只见康熙一人倚在龙榻上,手里翻着一叠信笺,头也不抬地道:“来,替朕念信。”
我依言在贴着榻脚的一只锦凳坐了,接过康熙递的一纸书信,看了看,踌躇一下。
康熙微微合目仰靠着:“只念朕的话和太子的话。”
我陡然听到“太子”这个久违的、甚至已经成为禁忌的称呼,心头不由突的一跳,一时口干,喉咙亦好似卡住,忙清了清嗓子,方照字念来:
——“朕帅军征战之时,军务在身,无暇他思。今胜负已定,噶尔丹逃遁,我军穷追不舍。当此之时,班师返归,一路欣悦,朕不由思念太子,何得释怀。今天气已热,将你所穿棉衣、纱衣、棉葛布袍(等)四件,褂子四件,一并捎来。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时穿上。”
对于康熙在书信中的自称,我在念时只用“万岁”二字代替,悄悄看了康熙的脸色,似无二话,又接着将二阿哥的回信读出,却不用改称呼:“伏阅慈旨,得知皇父眷恋儿臣之心,不禁热泪涌流,难以自已。然皇父灭贼,欣喜而归,又降此谕,臣岂敢伤心。唯奉圣上仁旨,于心不忍,感激涕零。再,臣所着衣内,无棉葛布袍,故将浅黄色棉纱袍一件、米色棉纱袍一件、灰色棉纱袍一件、青纱棉褂子二件、蓝纱棉褂子一件,浅白蓝色夹纱袍二件、浅黄色夹纱袍一件、青纱夹褂一件.蓝纱夹褂一件、葛布夹袍一件,谨寄送之。”
念完,康熙一声叹息,居然直起身来亲自取回我手中信纸,我忙将他扶住:“皇上惜身。”说着,一眼瞥见他外衣里套穿着一件明显泛旧的浅黄色棉纱袍,说话便顿了一顿。
“二十六年前,朕亲征噶尔丹,班师回朝,六月初于口外诺海朔地方穿着太子的衣服与前来迎接朕的太子相见,彼此都是喜不自胜。”康熙缓缓道来,嗒然而止,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许是在病中的缘故,康熙脸上那种乏倦的、像是已看破又回漠然的情愁添了股说不出的惆怅无限。
我眼前的康熙贵为天子,高高在上,但此时的他也是一个老人,一个高处不胜寒、有苦不能说的老人。
我想提咸安宫那人,康熙好似看穿我心思,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我又将话咽下去。
“今年三月朕庆寿之日,大学士王掞密疏复储。事过数日,又有御史陶彝、陈嘉猷等十二人联名上疏立储,朕不悦,掞切责之,并将其统统贬为额外章京,发配军前效力。你跟随朕这些年,一定深知朕的心思,你来说说,朕为何要这么做?”
康熙既有此问,我不说,必算作欺君,若是说,则怎么说就怎么错,我此时隐约猜着康熙召我来的意思,虽知不妙,却也无可逃避,细想了想,方道:“玉莹只知太子未废之前,眷宠未尝一日少减,声望未尝一日少堕,仪制亦未尝一日少损,之所以废而复立者,实非因被镇魇而痊可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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