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小日子越来越成形。左近的乡里乡亲们也渐渐听说这里有个小小女大夫;寻常的女大夫,不过是懂些调经备孕、生产哺乳之类的经验,可她却不擅长这个,反而是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疑难杂症,不致命,不影响劳作,让人觉得不至于到城镇里请大夫来看的,她都有法子。
首先是邻里的姑娘妇人,到后来,也有男人慕名而来。奉书可得意了。她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半吊子,要学的东西还有好多,也就不明码标价的收费。可这些日子攒下来的酬谢礼物,也堆了小半间屋子。有腊肉火腿,有衣裳布匹,还有活鸡鸭鹅。有些当天就让她宰了吃了,有些吃不完的,却只好养在院子里,每天追追玩玩,让它们拍着翅膀锻炼,美其名曰肉质鲜美。养到后来,慢慢的也就舍不得宰了。
反正现在也是衣食无缺。杜浒隔一段时间就进山捕猎采药,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带回来的东西,寻常的猎户药农看了眼睛都直,镇上的小贩更是争相收购,还有轮流加价的。不过他也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拿来换钱。每每猎获到肥美的山鸡、稀有的野菇、难得一见的银鱼膏蟹,多半卖也不卖,直接拿回家里,让奉书吃个痛快。
不过树大招风,邻县的县丞听说有这么一个传奇猎户,便派人来收购野味,还说若是老爷满意了,以后定时来给他生意做。杜浒不想和官府打太多交道,和奉书商量了一番,献上去一批平平无奇的猎物。那县太爷自然不太满意,承诺的报酬也没给,不过以后也没再派人来了。
自此杜浒便少去捕猎。有一阵子,却依然能定时往家里拿钱,有一次拿回的还是黄澄澄金子,第二天就去当铺,把当初当掉的那个嫁妆手镯给赎回来了,笑眯眯给她戴上。奉书吓一跳,才问出来,那金子是岭南义军辗转送来酬谢他的。他将自己以前的战术经验托人带了过去,让他们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抢到了不少官府钱财。不过杜浒随即便又托人去说,风声紧,要那些义军先解散一阵子。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听从。过了好一阵,才又有一个新的人来接头,说岭南义军让官府打击,元气大伤,请杜浒出山去做他们的参谋。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请他出去了。他自然是事无巨细地告诉奉书。奉书的态度倒很随意:他去哪儿,她跟去哪儿。
但杜浒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仅是觉得希望不大,更因为江南地方的义军,看似雨后春笋般,全是穷苦农民汉人,目标一致;但其实内斗、争地盘的现象也不少。更别提有些人揭竿一呼,为的只是个人富贵而已。倘若加入了任何一派阵营,都需要“表忠心”,不再和其他派系有太大纠葛。杜浒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做一个方外之人,尽可能多地帮助所有人。
不过他郑重地问过她,倘若时运使然,需要她站出来,亮出故宋丞相女儿的身份,敢不敢。奉书不假思索地说敢。顿了顿,又立刻补充道:“不过,要等二叔终老之后。”
杜浒点点头。他与文璧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许久以前就答应过小丫头,不说她二叔的坏话。于是他便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摸摸她头,笑着让她去休息。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少。故国遗民,不愿再向任何人屈膝下跪,便选择深居简出的生活,不期治国平天下,只是修身齐家。有些人的名气传得很远,甚至朝廷都会派人来请他们出来做官。但如果对方不同意,朝廷倒也不会强求,也很少为难这些人——毕竟,曾经横扫世界的蒙古帝国,对自己的力量还是很有自信的,不缺这一两个人才。
有一次两人赶集,见到街上有人在抄录什么文字,几个读书人围着看。奉书好奇,凑过头去瞧了一眼,随即皱着眉头回来,对杜浒汇报:“王炎午。朝廷请他出去做官,他拒绝了,还洋洋洒洒写了篇夹钩带刺的回信。只不过朝廷的使者才没工夫看,当天就去复命了。他大约觉得这文章浪费了可惜,就给加工成了一篇赋,还配了首诗,自比雪中之莲——看起来文采还不错,那几个秀才都在夸呢。”
杜浒哈哈一笑,不予置评。那么多往事,都付作笑谈便是。
回到家,给一个病人送了药,又读了读新买来的几本医书——学无止境,凡事总要触类旁通,才能不断进步。况且她也不是全无底子。读到针灸、推拿、刮痧一类的疗法时,书上写的不少穴位都算是她的老朋友,以前学本事的时候,早就认清了,杜浒还经常考她呢。
不过她也算不上都懂,还有好些,是杜浒从来没教过的。现在读到了,随口就问出来:“师父师父,气穴是哪里?横骨又是哪里?”
杜浒正拿一把杨梅在那里洗,听了一怔:“问这几个地方做什么?”
奉书脸一红,小声说:“书上说,太冲脉又称血海,可以调那个,天癸……”
他随口“哦”了一声,慢了好几拍,才理解,讪讪一笑,头也不抬,道:“那你问它做什么?你又用不着。”
话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犹豫了,想了想,还是该确认一下,于是放下手里杨梅,挨到她身后,在她头顶亲了一亲,拱了一拱,低声问:“是不是用不着?要是有问题,别自己瞎摆弄,我带你去镇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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