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进了马车,藏到了厚厚的帘子里面,奉书才觉得松了口气。狭窄的车厢里,还有阿银逐渐变硬的尸体。可是她一点也不怕,拿出自己以前摸死尸的本事,在他全身上下搜了一遍,确认再没有可疑的物件,又翻过他的后脑,细细检查那道要了他命的碰伤。
反而是赵孟清有些紧张,小声说:“别看啦。等到了偏僻的地方,买个棺木把他葬了便是。他做出这样的事,就算我们留他一命,就算是押回越南去审,也只能比这死得更惨。”
奉书点点头,坐远了些,慢慢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他既然要持信告密,定然是一早就奔着衙门口去的。事关他的性命前程,他又为什么会喝一夜的酒,以至于摔成这样?
赵孟清想了想,商讨的语气,道:“他也知道事关重大,又没有回头路可走,喝酒壮胆,也不奇怪。”
“那也不至于喝得烂醉,醉成这样。”
赵孟清点点头,表示同意,目光中也露出一丝困惑,随后微笑道:“说不定是老天开眼,有意让我们躲过这一劫,这才让他纵饮无度,功败垂成。”看了看阿银的尸首,眼中现出些同情,又笑道:“说起来,也是老天有意教他害人不成。他这一跤要是摔得再重些,直接死在了街上,引来官差,那封信可立刻就被发现了,咱们几个就是死路一条啦。天幸让他坚持回到客店,才……”
奉书苦笑着摇摇头,车厢内已经飘满了酒味,淡淡的,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好闻。她心烦意乱,伸手把车门帘子微微掀起来一点。
帘子一掀,外面的新鲜空气就刷的一下涌了进来。隐约可见车外是金黄的麦田,沟渠交叉,已是一派田园景象。
忽然她鼻子一皱,猛然意识到阿银身上的酒气为什么好闻。那似乎是北地的灯青烧酒的气味,是以前师父最爱喝的……买回家过好多次,“太平药铺”附近就有一家专卖的铺子……自己也跟着蹭过好几口,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就是拜它所赐……难怪早上刚刚闻到这股香气的时候,觉得有些熟悉。
她心中连连苦笑,在这当口,居然遐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了。
忽然心里一动,又想:“阿银身上的酒味,也未免太明显些了。难道他真的醉成那样,喝下去一杯,反倒泼在身上两杯不成?”
她在蒙古人堆里混了几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醉鬼,大多数人身上都只有难闻的呕吐味。像阿银这样,身上只有新鲜酒精气味的,却是少见。
至于喝醉了之后走路不稳,以至于把自己摔死的,更是从来都没见过。要是客店中的众人得知了此事,恐怕也会引为蹊跷,前去报官吧。
她暗道一声侥幸。阿银在告密的前夜居然会放纵饮酒,饮的居然还是这种容易醉人的烈酒,居然会不巧绊倒在地,受的伤居然不轻不重,恰好在不引人怀疑的情况下,让人送了回来——她觉得自己明天必须要找个寺庙烧香了。
正寻思着,马车忽然停了,阿金的声音在外面道:“驸马相公,这儿有个小村庄,可以暂歇一刻。”
说是暂歇,但几人谁也不敢松懈,吃过了饭,便找了个小棺材铺子,将阿银的尸首收敛完毕,找了块荒地埋葬了。这里地处偏远,官差少至,银钱流水价给出去,村子里、铺子里便没有人过问。
赵孟清念着阿银一路上服侍辛苦,还在他墓前行了个礼。取过那封告密信,在墓前点火烧着了,直到纸张烧成了细细的黑末子,这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郁郁地道:“你们说,我们还没到达大都,正事还没有任何起色,就出了这种事……算不算出师不利?”
阿金沉默不语,奉书却抿嘴笑道:“哪里,是阿银那个叛徒出师未捷身先死,咱们逃过一劫,应该算开门红,是好兆头。”
赵孟清被她这么一安慰,脸色这才转晴,微微一笑,道:“那好。你说你是在大都住过好几年的,可不要带错路。”
一路北上,又花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倒不是因为道路有多难走,而是大大小小的哨卡盘查越来越多,经常能碰见元军的军队调动。一路上听得百姓传闻,江西爆发白莲教起义,领袖杜可用率众数万,正在攻打都昌县城。官兵连岁进讨,不能取胜。
他们只好匆忙绕过去。等走到湖北一个小村子的时候,看到村头大树上贴着官府告示,落款的日期居然是“祥兴七年”。那是宋幼帝赵昺的年号,只用了两年,就结束在崖山。
赵孟清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个路过的老乡嘿嘿笑道:“客人还不知道罢?要变天啦!石狮岭的赵大王,那是流落民间的宋徽宗六世孙,眼下正招兵买马,恢复大宋哩!周围的八县十六村已经全都姓宋啦。我要是年轻二十岁,也去投奔石狮岭,给大王卖命——有大户的土地分哪!”
赵孟清又惊,又疑,又喜。等走出几步,奉书却立刻给他泼冷水:“像这样的农民起事,江南地方每年都至少有几百次。有复宋的,有自立为王的,还有天神下凡的,花样翻新,可惜都是乌合之众,多半抗不住一次官兵围剿。那个赵大王要是能活到明年,你再去认这个穷亲戚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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