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罕见的凛冬。大都城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积雪,好像披上了一层笨重的棉被。那积雪里散发出的,是能让人从里到外都变得冰冷的寒气。夏日里遮阴蔽日的大树,此时只剩下张牙舞爪的骨架,在冬日微薄的阳光照射下,雪地上投下横七竖八的影子。
放眼望去,整片大地上只有些许稀疏的村落,一个个房顶好像冒尖的笋芽,吃力地顶开积雪。
但没有人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出行。地上的脚印、蹄印和车辙少得可怜。除了偶尔奔驰而去的、传递紧急政令的驿使,半天里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外面。整个世界都仿佛睡熟了。
墙角缩着黑黑小小的一团。小乞丐,头发乱蓬蓬的像鸟窝,漏风的破衣裳,撑着个瘦骨棱棱的身子,在寒风里瑟缩发抖。面前摆着一个缺了口的脏碗,里面被人扔进一个发霉的炊饼。已经冻硬了。小乞丐伸出小脏爪子,急切地把炊饼抓出来,迫不及待地啃下去。
忽然那破碗边上出现两只脚。男人的大脚,穿着边缘磨毛了的旧羊皮靴子。小乞丐吓了一跳,手里的半个炊饼一下子掉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步,急忙爬过去追,模样像小狗。
杜浒看不下去,弯腰把那小乞丐拎回来,摸出怀里刚买的酱牛肉和热芝麻饼,轻轻放到碗里。
小乞丐惊喜地尖叫一声,左手右手一齐上,片刻间就把吃食全塞进嘴里,这才想起来抬头看,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约莫十一二岁年纪,油光锃亮的小嘴巴还在动啊动,眼睛里可怜巴巴的似乎在说:我还要!
这回轮到杜浒惊讶。仔细看了看小孩的面孔,叫道:“奉儿?”
手中的小孩却一脸害怕,嗖的扭身逃走,逃出十几步,觉得安全了,又巴巴的回头看他,手里的吃食捂得紧紧的。
杜浒从怀里又掏出更多的吃食,栗子糕、杏仁饼、炸馓子,弯腰捧在手里,“奉儿,过来!”
小乞丐内心激烈交战,终于一步步蹭了回来,伸着脖子凑过去闻他的手。杜浒一把将她拉住,扳起那张黑不溜秋的小脸,问:“还认得我吗?”
奉书小乞丐怯生生地看他,半晌才轻声叫:“师父……”
杜浒淡淡道:“还好,看来脑子还没坏。那么回见。”转身大步就走,还不忘把她没吃完的糕饼点心收了回去。
才走一步,大腿一坠,已经让奉书死死的抱住了。她哇哇大哭,叫道:“师父别走!师父求求你,别走,别丢下我……”
杜浒停下来,不赶她,却也不瞧她,做出冷冷的语气,说:“怎么又不让我走了?你不是一个人挺自在的吗?”
奉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紧紧抓着他裤腿,呜呜咽咽的承认错误:“我不……不自在……呜呜……以后我、我再也不乱跑了……你别走,别丢下我……”
杜浒语气软了些,问:“知道错了?吃苦吃得够了?”
奉书使劲点头,鼻涕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把他的裤子都弄湿了,“知道……不、不该跟你生气,不该一个人乱跑……呜呜……”
杜浒叹了口气,把她拉起来,“那好,跟我回家。”
奉书抽抽搭搭的答应,让他牵了手,还要回头拿自己那个破碗。杜浒把碗夺过来扔得远远的,“也不嫌寒碜。”
身边的小女孩也就乖乖不说话。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好久,才怯怯的问:“回家之后,做什么?”
“先把这一身的跳蚤虱子洗掉。”
“然后呢?”
“睡一觉,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然后呢?”
“好好养着,长点儿肉。”
“然后呢?”
“然后……”杜浒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放低了声音道:“你爹爹还在牢里。我要想办法救他。等你的本事练好了,你也要帮我。”
奉书突然站住,直勾勾看着他,说:“不对,我爹爹已经去世了。”
杜浒怔住,恍惚了好一阵,一幅幅回忆的画面跳进心里。卢沟桥、河渠工地、关厢集市、太平药铺、张弘范府、海子、钟楼、正智寺、兵马司。
他眼睛有些酸,点点头,同意道:“不错,丞相不在了。”
在那之前,兜兜转转的似乎做过许多事。无数次努力,无数次危险。他一时也记不清这许多。只知道,两个一无所有的人,终究无法改写那千万铁骑滚滚踏来的命运。
奉书低下头,掰着小指头,说:“现在只剩我们两个啦。”
杜浒点点头,同意道:“只剩我们两个了。”
“所以你要娶我。”
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杜浒有些好笑,伸手揉她的小脑袋,“想什么呢!”
对面的小人儿却出奇的认真:“所以我要嫁你。”
杜浒有些生气,耐心跟她解释:“我是你师父,你以后嫁谁都不会嫁我的,懂不懂?先跟我回家,以后师父给你寻个好亲事。”
眼看着小家伙的眼睛里溢出了泪。他不再看她,朝她招手,让她跟上来。
奉书神色郁郁,像大人一样苦笑了一阵,摇摇头,说:“那,那我继续去做小乞丐。师父再见。”
说毕,转身慢慢走了,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杜浒急忙去追,却只看到一片雪花。
雪花里飘着他的酱牛肉、芝麻饼,统统原样还给了他,香气扑鼻。
杜浒慢慢睁开眼。肚子已经空空如也,一个劲的叫。难怪梦里那么多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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