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意欣探过头,就着顾远东的手看了一眼。
那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李家巷老李家刘妈那里有卖身契和入行照片,开价二十根小黄鱼得之”。
齐意欣知道,在这里,一根小黄鱼,是一两黄金。一根大黄鱼,是十两黄金。此时金银之比价还属正常,一两黄金价值十两白银。二十根小黄鱼,不过两百两银子,比起那个可能掀起一场政治风暴的惊天内幕,实在不算离谱。
大概是那位刘妈想不到这件事的后果到底会怎样,否则不会只开价这么一点点的。齐意欣默默地想了一想,眼光不由自主地往康有才身上打量过去。
康有才穿着一身灰布夹棉袍,手上拿着一个灰鼠皮的围兜,应该是在外头的时候,围在脖子上的。脚下穿着一双黄牛皮的短靴,靴帮子上居然一片泥泞。
齐意欣眨了眨眼,又一次仔细打量康有才的鞋子,方才开口问道:“康先生,你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就只去了阿呆上次来的时候,住的地方?”
顾远东回头看了齐意欣一眼,眼底有几分诧异。
康有才也有些惊讶,默然了半晌,抬头见齐意欣的眼光直愣愣地盯着他脚上的靴子,恍然大悟,笑着道:“小欣说的是。我当然没有只去阿呆住的地方。”
说着,就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
“我从阿呆住的客栈出来,就来到辉城府的李家巷附近张了一眼。李家巷不算偏僻,附近有许多铺子和茶楼。我到了茶楼上,盯着李家巷那边看了许久,总觉得在李家巷里摆摊做生意的人,还有巷口、巷尾的乞丐,都有些怪怪的。再想到阿呆说是去李家巷取证据,结果就失踪了,所以没有敢轻举妄动。——我就找了个在附近玩的小哥儿,让他去李家巷的老李家,给刘妈送了几块尺头过去。”康有才将他今天做的事,缓缓说了一遍。
齐意欣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刘妈说了什么没有?”
康有才摇摇头,道:“没有见到刘妈。我只是按照阿呆留下的线索,給刘妈送了几块尺头,在尺头里夹了几句话,说上次失约了,让她明天到茶楼来一见。”
外面的夜色更浓,屋里没有掌灯,渐渐暗了下来。
屋外回廊上的风灯依次亮了,透过挂了赭黄色窗帘的玻璃窗照了进来,使得屋里的视线更加朦胧飘忽。
齐意欣定定地站在顾远东身旁,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轻声道:“若是那刘妈倒戈,康先生岂不是自投罗网?”
康有才摊手,眼里有一丝无奈和不甘,“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我们不能亲自上门一探究竟,只能用这种法子试探一下。若是她已经倒戈,那明天她一定会带人来茶楼守着。反正我们在暗,她在明,她要抓住我们也难。而且,”康有才深深地看了顾远东一眼,又道:“我出茶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齐意欣越发着急起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已经打草惊蛇了?”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顾远东往后坐了坐直,离齐意欣近了些,从黑暗里伸出手来,握住了齐意欣的手,紧紧地,不容她拒绝。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有着长年握枪留下的硬茧,可就是这样的硬茧,让齐意欣莫名的安心。
齐意欣这一次没有躲避,也没有挣扎,更没有远远地甩开他,而是在顾远东的手掌里缓缓伸开五指,与他的五指交握纠缠在一起。
顾远东面上依然沉稳端肃,胸口里面闷了一天的堵塞却如被初春的暖流冲开一样,只觉得雨过天晴,冬去春来,风暖花香……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康有才倒有些拿不准了,不知道下面的话,他该不该说,只好探询地看着顾远东的面容。
顾远东背窗而坐,眉眼都逆着光,像是藏在黑暗里的一处神龛,静默不语,却又巍峨如山,给人无尽的力量和希望。
齐意欣绷着的心弦终于平静下来,反正已经坏到这个地步,再坏也不过如此了,索性开口道:“康先生有话就说吧。我有权知道真相。”
顾远东“嗯”了一声,浑厚的男声回荡在屋里,有种举重若轻的从容。
康先生定了定神,一边在袖袋里面摩索着,一边道:“我知道有人跟踪,就绕了几个圈,将那人甩脱了。然后,”康先生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半块年糕一样长条型的东西,包在白手帕里,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形状,“然后,我反跟踪了他。”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齐意欣的心却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知道,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包含有多少的艰难险阻和危急困厄。一个被跟踪,随时有生死之虞的人,却在甩开对方的跟踪之后,不是去赶紧逃命,而是不顾危险,反跟踪了对方!——他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可是再一想,他的举动,无疑是大胆而有效的。因为在一般人的正常思维当中,都是认定被跟踪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摆脱跟踪者,脱离危险。很少有人会想到,被跟踪的人也能转身变成跟踪者!
康先生就是利用了对方这种思维上的误区,才成功实行了反跟踪!
齐意欣想开口斥责康先生这种不把命当命的大胆狂妄之举,可是张了几次口,都觉得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康先生的行为,根本不是她这种三步不出闺门的小姐可以置喙的。当这些人拎着脑袋为她的事奔走的时候,她怎么可以用那些廉价的,不知所谓的话来贬低他的不畏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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