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十四年。
陈老太太觉得这一觉睡了很久,梦见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
梦中有卖了她的亲生父母,还有爽利的婆母和她的礼哥。
说梦,也不是梦,梦里的那些都是他们经历过的,有喜有悲,总之是她这一生很在意的过往。
有时候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见身边有人守着,年纪最小的女娃娃七八岁,她直觉是她的阿音,脑子清醒了一些,又明白过来,这是阿宝,她的曾外孙女。
最小的曾外孙女都这么大了,她也到了该去见礼哥的时候。
再次闭上眼睛陷入昏睡之中,她再次看到了陈友礼。
陈友礼躺在炕上,面容憔悴,身上瘦得厉害,不再是那个能为陈家村遮风挡雨的模样。
陈老太太也觉得自己的家,也在慢慢地崩塌。
“月芽,”陈友礼向她摇了摇头,“不用再熬药了,我不中用了。”
陈老太太经历了那么多事,生生死死看得太多,从前以为自己都能看开了,即便有一日一家人都死在逃荒的路上,或者阿音的身份被朝廷发现,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惧怕。
可是当身边的人要离开的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住了。
麻木而冷静,似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可她知道早晚会回过神来,那时候她就会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痛苦和悲伤淹没。
“别难过,”陈友礼道,“我活到现在也值了,没有被饿死,也没有被冻死,更没被人杀掉……就这样平平静静地从家里走……比他们都强。”
陈老太太知道陈友礼说的是那些早早死于灾荒和战乱的村民们。
陈老太太声音艰涩:“我们才在镇州落户,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你就……”
陈友礼摇摇头:“我杀过太多人,手里沾了血。”
“那都是迫不得已,”陈老太太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
“也不完全是。”陈友礼道。
陈老太太知晓陈友礼指的是哪桩事,别看陈友礼性子果断、刚强,内心却是仔细而柔软,总会将一些情绪深深地藏在心底。
陈老太太道:“你是为了我。”
当年饥荒时,他们用皮毛换了些银钱,礼哥就出山买了些粮食,准备给村中的孩子和老人吃,半路上被人盯上,两个人打斗起来。
礼哥自然赢了那人,那人也没有力气再追赶礼哥,礼哥只要就此离开就好,谁知那人怀里掉出了一颗老山参。
山参可以续命,那时候她身子不好,又是冬日,山中着实寻不到好药材,礼哥便动了心,伸手去抢夺那人的山参,在纠缠之中,那人滚下了山坡,头撞在石头上丧了命。
礼哥一向厌弃那些为了自己活命,断了别人生机的人,而他强抢那棵山参又与那些人有何不同?
虽然事出有因,但到底背了人命。
“不是,”陈友礼道,“不是那件事。”
“好,”陈老太太轻声道,“不是那件事,我知道。”
她喂陈友礼喝水,只觉得他吞咽的那么慢,好像每次咽一口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陈友礼重新躺在炕上,又歇息了许久才又有力气说话:“我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的,不好的我都带走。”
“别乱说,”陈老太太道,“你忘记了,那年有个道士说,礼哥你是有福运的人。”
“那都给你,”陈友礼道,“都给你留下。”
这是陈友礼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友礼过世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女儿女婿一家出了事,她的长子战死,镇州战乱、闹饥荒,她不止一次从心里骂过陈友礼。
“你给我留下的都是些什么?”
“还说是什么福运?”
“村中的男子都被征走了,剩下老弱妇孺该怎么办?”
“村子外又有人食人肉了。”
“你走的时候,还吃了半碗粟米粥,我走的时候,肚子里可能只有瓷土了。”
“这都是什么乱糟糟的世道。”
若非要养育孙儿,打听女儿一家的消息,她可能早就放弃了。
幸好,她挺了过来。
外孙女回来了,女儿和女婿也回来了,一切都变好了,那时候她才相信礼哥没骗她,他是将福运都给了她。
人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是福运好?虽然满头白发,满脸褶皱,但至少能说明,什么难关什么坎儿都过去了,没有将她打倒。
陈老太太依稀回到了陈家村,那时候刚入了户籍,礼哥背着物什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
“慢点,慢点,”陈老太太道,“我跟不上了。”
前面的礼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向她挥了挥手:“福运记得吗?还没完呢,过几年再来,过几年我再来接你。”
陈老太太豁然醒了。
“娘。”
“外祖母。”
“曾外祖母。”
陈老太太看着守在床边的人,露出一抹笑容:“没事……我……没事……”
陈老太太和杨姝音对视:“你爹……不带我走咧。”
杨姝音点点头,胡乱擦掉眼角的泪水:“是,许先生和良辰还有御医都给您诊了脉,都说您身子没有大碍,定能长命百岁。”
“行,”陈老太太答应道,“那就活上一百岁。”
陈老太太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吓坏了身边的人。虽然将养了一个多月病情好转,人也愈发精神了,宋羡和谢良辰还是准备好好操办一下陈老太太八十寿辰,也算接接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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